上期《煽风点火》，聊到公孙弘对主父偃的事情发表了意见。
其实公孙弘的话太厉害了。如果说是个天平，天平的两边，一边是死亡，一边是赦罪，那么公孙弘所做的工作就是在天平死亡那一边投上了一个最后的砝码，让天平迅速地向死亡倾斜。
换句话说，这句话是主父偃下地狱的一道咒语。主父偃这样，公孙弘话一出口，汉武帝相信了，主父偃就被汉武帝赐死了。
那么主父偃被杀究竟有哪些因素呢？
第一，赵王的告状。这是主父偃翻车的诱因，导火索。
第二，树敌太多。主父偃这个人八方树敌，倒行逆施，散金断交，导致他最后无人替他说话。其实主父偃的话是可以讲的。你想想齐厉王和他姐姐这种乱伦关系，也是完全可以拿到桌面上讲的。而且如果查一查的话，主父偃也不过是奉公办事，并没有逼杀他。但是因为没有人替他说话，汉武帝并不了解齐厉王自杀的全部真相。
第三，公孙弘的谗言，可以说是致主父偃致死的一记勾手拳，这一拳算是击中了他的要害。
最后一点，汉武帝的冷酷。汉武帝的冷酷大家千万不要忘掉，他是个非常冷酷的人。公孙弘借刀杀人，并不是初犯。公孙弘其实是留有案底的，他其实借刀杀人的事情，也做的不止一次。他前面还有一次，那一次是他和董仲舒。
我们前面有一集叫《董生对策》，讲董仲舒在汉武帝即位以后上了天人三策，也就是讲天和人关系的三道策文。天人三策中间最重要的是两句话，就是“罢黜百家，表彰六经”。
天人三策上过以后，汉武帝非常信任董仲舒，就想重用董仲舒。但是公孙弘心里头嘀咕起来了。
公孙弘嘀咕什么呢？我们讲过公孙弘的家底。他多大开始上学？公孙弘四十岁才从猪倌开始读书，而董仲舒是从小就学习的。董仲舒的经学功底远在公孙弘之上，所以公孙弘深知董仲舒的才学在他之上，这是第一点。
再一点，公孙弘也知道董仲舒看不起他的人品，觉得他是“曲学阿世”的东西。所以公孙弘就想办法要把董仲舒给除掉。他怎么除掉呢？他给汉武帝提了一个建议，说董仲舒是胶西王国相的唯一合适人选。
胶西王是汉武帝的哥哥，叫刘端。胶西王刘端这个人是非常坏的一个诸侯王，他坏到什么程度呢？
他在胶西国的国中任意杀人，多次违反汉朝的法律。因此到了最后，大臣们都忍无可忍，要求汉武帝严惩胶西王。汉武帝念手足之情，不愿意杀他。汉武帝不杀他之后就想了个办法：怎么办？他就把胶西国的领土给他削了，砍了一半领土。
这第一砍，刘端就更火了。刘端一火，胶西王刘端就做什么？消极怠工。胶西国的仓库坏了，他也不修，让仓库的东西漏天堆放，随意烂掉。然后，他把王宫的大门给堵着，开了个小偏门。经常玩什么？玩失踪。国家的国王一弄就失踪几天，谁也找不到了。他跑到其他的国家，改变姓名到处胡窜。
而且，胶西王刘端还有一个特点：这个家伙特别聪明。因为按照汉朝的规定，一个诸侯国的国相和高官是中央政府给他任命的。中央政府任命的高官，胶西王总想办法把他除掉。他有两手：一是找你的毛病，找到罪名就上奏，杀；找不着罪名怎么办？下药，把他毒死。因此，胶西国虽然是个小国，但两千石的高官在胶西国被杀的一下子几十个。
就在这个背景之下，公孙弘建议说董仲舒适合做胶西王的国相。汉武帝一听，觉得挺好。董仲舒是个大儒，是个大知识分子，是个大专家。于是，就让董仲舒去了。
其实公孙弘的主意有两条：第一，不能让董仲舒留在中央政府。因为董仲舒的才学和能力一旦留在中央的话，他可能是公孙弘巨大的威胁；再一个，你把他派到胶西国去，到那儿没等多少时间，胶西王就会把董仲舒给做掉。这不就是借刀杀人吗？他是这样想的。
结果汉武帝就把刚刚上了天人三策、正在受重用的董仲舒，一下子派到了胶西国。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胶西王刘端虽然作恶多端，但对董仲舒却是格外的尊敬，这倒是奇了怪了。他不但没有杀董仲舒，而且对董仲舒毕恭毕敬。不过，董仲舒也很聪明，他深知这个不被杀只是暂时的。因此，董仲舒在胶西国待了没多长时间，辞官不干了，算是躲过了一劫。
主父偃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主父偃是被他杀了。主父偃曾经向汉武帝提出过非常有名的两个对策，第一个叫建朔方郡。
是主父偃提议在河套地区建朔方郡。朔方郡建了以后，可以减少从内地向它运送粮草的困难。这个建议大臣们反对，公孙弘坚决反对，只有汉武帝支持主父偃。主父偃的这个建议是多数服从少数，通过了。这是公孙弘和主父偃唯一的一次冲突，而且从这事儿来看，他们两个都是为了国事。
本来是为了国事，但是在公孙弘的心里面不是这样想的。他觉得主父偃抢了他的风头。这是第一件事。
主父偃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行推恩策。推恩策是汉武帝时期一个非常有名的政策，叫推恩策。什么叫推恩策呢？就是主父偃觉得，古代的诸侯国很小，方圆几百里，几十里，就是个小诸侯国。它人口少，兵力少，不能造反。现在的诸侯国动不动几百里，甚至于方圆上千里，那么大一个诸侯国，它的实力很强大。到了一定的时候，它就可能造反，像七国之乱那样。
主父偃建议，最好采取什么办法呢？他说，现在一个诸侯王，少则十几个儿子，多则几十个儿子，只有长子，嫡长子才能继承，其他的儿子一点都没有。他建议，下一道命令让诸侯王把他的土地平均分给他的儿子，他十个儿子分十份，二十个儿子分二十份。然后以后儿子有了孙子，儿子再分给孙子，让每一个诸侯的后代都有自己的封地。
表面上这是给他恩惠，实际上把大诸侯国变成中诸侯国，中诸侯国变成小诸侯国。这样以来，任何一个诸侯国都不会有实力对抗中央政府。这是主父偃一生中最有名的一个谋略，汉武帝非常高兴，采纳了。
但是有一点，主父偃越聪明，越有才干，公孙弘越是恨他，越要杀他。这就像我们上了个公交车，我们在那等车，看着公交车来了以后，大家都想抢上第一班车。上车之前，大家都希望机会均等，不要尽早关门，也让我能够挤上去。
一旦上了车，看见门口挤的人，想法就不一样了。车门早一点关，车早一点开，我早一点到。一个人在站上和在车上，他的想法不一样。这说明什么呢？车上车下，两种不同的位置，决定了两种不同的立场，和两种不同的思想。
车上的既得利益者，总想保持自己的利益。这就是人性的自私和偏狭。
而公孙弘，现在已经坐上了东方快车。你想想，公孙弘现在已经是坐了副丞相了，已经上了东方快车了。如果这个时候，让主父偃上了东方快车，那么东方快车上的谋杀案，谁杀谁很不好讲。
而就在公孙弘琢磨着怎么算计主父偃的时候，机会就来了。就是齐厉王自杀。主父偃跟公孙弘两人的地位关系非常微妙。论资历、论官品、论声望，公孙弘作为外朝的副丞相都在主父偃之上。但是论权力，公孙弘反而没有主父偃的权力大。这是因为汉武帝时期，汉武帝害怕丞相的权力过大，实行了内外朝制。这就是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的内外朝制。
汉武帝把外朝的丞相、御史大夫、副丞相这一帮人称为外朝的官员，本来是和这些人商讨国家大事的。但是现在汉武帝反过来了，他把主父偃和这一些写了一道奏章、得到提拔的官员，加了一个官衔叫侍中，然后就留在自己身边，与这些人商讨国家大事。这就是专制制度的产物：皇帝和谁商量国家大事，谁的权力就大了。
你虽然是丞相，我不找你商量大事；他虽然只是个普通的侍中，但我和他商量国家大事。他有参与权，有执行权。等我们都商量好了，交给你丞相去执行。于是丞相一下子就从决策人降为执行人，决策人就是内朝，执行人就是外朝。
所以主父偃的声望、资历、官品都不及公孙弘，但主父偃是内朝之人，而公孙弘是外朝之人。内外朝制的这种区别，导致主父偃的权力实际上很大，公孙弘在某些程度上还没有主父偃的权力大。
在这种情况下，公孙弘想要杀主父偃，势必行之，因为杀掉一个就可以减少一个政敌。他已经把主父偃看作是自己的政敌了。所以公孙弘借齐厉王自杀事件，一定要置主父偃于死地。这就是公孙弘与主父偃结怨的开始。
下面还有一个问题，汉武帝看穿了公孙弘借刀杀人的用心了吗？汉武帝很聪明，一代英主、一代明君。汉武帝看穿公孙弘借刀杀人的用心了吗？从理论上讲，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看穿了。
第二，没有看穿。
那么到底是看穿还是没有看穿？
以我来看，没有看穿。
为什么？
汉武帝是一个个性非常张扬的人。他是一个眼里柔不得杀子的人。他要是知道公孙弘在利用他，要利用他来杀主父偃的话，汉武帝早就把公孙弘给先宰掉了。汉武帝岂能被他人所利用？这是绝不可能的。所以，我认为汉武帝看穿公孙弘的可能性很小。而且，我们从后来历史来看，汉武帝一直宠信公孙弘，他没有看穿。一代明君反而被公孙弘给忽悠了，太可悲了。一代明主、一代明君反而被公孙弘给忽悠了。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在杀主父偃的问题上，汉武帝为什么不出面保护主父偃？他既然那么信任他，那么一朝的大臣，为什么不保护他？他完全有能力保护他。他说不杀就不杀了；他为什么非要杀他呢？我想这里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齐厉王的自杀和赵王的告状，代表了一种势力，一种舆论。齐厉王自杀以后，诸侯王纷纷动荡不安起来了，害怕一个一个被汉武帝收拾掉。所以，诸侯的不满让汉武帝感到了是一种威胁。
所以，这个时候汉武帝就想借一件东西，借什么呢？借主父偃的头。在中国历史上，当皇帝的人借大臣的头太多了。这一次就是汉武帝要借主父偃的头，平息诸侯王的不满。大家知道，唐玄宗为什么杀杨贵妃？唐玄宗在逃蜀的途中，遇到他的御林军要造反。在这个时候，为了自保，他只有借杨贵妃的头来平息住御林军的叛乱。这种事情太多了。
所以我们看到，其实汉武帝这时候考虑的并不是主父偃该不该杀，而是主父偃要不要杀。这就是汉武帝不保护主父偃而要杀主父偃的原因：一方面受了公孙弘的蛊惑，另一方面他也要想借他的头，平息诸侯王的不满。两个原因导致他根本不出手相援，这样一来，主父偃就必死无疑了，非死不可。皇帝想借你的头，你敢不借？你不借也不行。
所以，我们从这个事情上可以看出来，主父偃最大的贡献是他建了一个推恩策，解决了诸侯王的问题。而最后，主父偃死，也就死在诸侯王动荡不安、不满意了。可见，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命运之环总是如此相成又相悖。这就是历史的规律。
我们要知道司马迁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
司马迁作为一个历史的真实记录者，司马迁对这件事情看得太清楚了。
所以，司马迁在《平津侯主父列传》中写到，因为在《史记》中，公孙弘跟主父偃两个人是一个传记，这叫合传。
在这个传记中，司马迁写了这么几句话：“杀主父偃，徙董仲舒于胶西，皆弘之力也。”
杀了主父偃，然后把董仲舒迁到胶西国做国相，这都是谁的力量？公孙弘的力量。
司马迁确实很伟大，这两句话就是历史的审判，是正义的宣判。
至于主父偃是不是小人，该不该杀，这件事情既难回答也好回答。
主父偃确实是小人，那么公孙弘就不是小人了吗？再说，小人在武帝一朝何止主父偃一人？
何况小人和君子只是对人才的一种道德判断，并非对人才能力的一种判断。
小人并不一定无才，君子也不一定就有才。而且，一人之身既有小人的基因，也有君子的基因。
可能在这个时候他是小人，换一个环境他就是君子。我们很难说，因为主父偃是小人，他就该杀。
至于主父偃本人，大半生主父偃是北漂四十多年了，真是可怜。他从齐地跑到北边的燕国、赵国、中山，北漂四十多年，大半生受穷受苦。
谁也不看重他，谁都要欺负他，谁都讨厌他。所以他认为自己受苦太多了，一旦得志他就太张狂了。
因为自己的张狂被杀，他也在所不惜。主父偃就是这么一个人。
而人生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接力赛，有时领先，有时落后，但是只要在路上就有机会。
及时行乐，你就像是一支兴奋剂，它能够点燃你幸福的华彩，但也可以加速你生命的衰败。
所以人还是应当有一些节制。像主父偃这样毫无节制，一旦得势后毫无节制，主父偃的下场很惨。
而公孙弘就比主父偃高明了多。公孙弘最大的本领，就是两个字：固宠。
公孙弘最大的本领就是他能够保住汉武帝对他的宠幸，这是大本领，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我们都知道，伴君如伴虎，在皇帝的身边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句话说错，立马就是死罪。而公孙弘竟然能够活到八十多岁，老死在丞相的位置上，始终能得到汉武帝的宠幸，这真是非常不容易的。
当然，公孙弘也吃过亏。
我们过去讲过，他第一次被选进来的时候，出使了一趟匈奴。汉武帝不高兴就把他打发走了。第二次再被选进来的时候，他接受教训了。第一次之所以被打发走，是他没处理好，所以第二次他处理得就巧妙多了。
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公孙弘晚年，也就是他死前一年，汉武帝这一朝出现了一个重大事件。什么事件？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两个人先后叛乱。淮南王跟衡山王的叛乱是武帝之朝的一个大事件。
当叛乱发生的时候，公孙弘因为有病正在家里养病，其实和他毫无关系。但是公孙弘就想得非常多。他说：“我身为丞相，是辅佐皇帝处理朝政的，现在竟然出现了叛乱。”他就赶快给皇帝，哆哩哆嗦在病中给皇帝写了个奏章，提了两件事的要求：第一辞封，即把封我平津侯辞掉；第二让位，我这个丞相之位让出来，找一个有能力的人去干。
这就是公孙弘非常高明的地方。公孙弘真愿意辞封让位吗？绝不是。他只是在做一个姿态。做了这么一个姿态，结果章表上去以后，汉武帝一看十分感动，马上回了一道圣旨。不但不同意他辞封让位，而且赏了他很多东西，还给了他一个长长的假期：“你好好养病，养好病继续上班。”
这一下子公孙弘才彻底放心了。过了几个月，公孙弘病好了，继续上班。第二年，八十岁的公孙弘病死在丞相的宝位上。这是汉武帝一朝五十四年，十三位丞相中唯一的一个善始善终。
其实要说起来，汉武帝是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汉武帝是很能够识别人才的，但是他竟然没有看清公孙弘。你作为一代皇帝，连自己的丞相都看不清，这不是一个很低级的错误吗？为什么呢？道理也很简单：汉武帝太自负了。越是自负的皇帝，越是自以为是，越是自以为是，就越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这就是一代明君的悲剧。
所以汉武帝被公孙弘忽悠了十几年，这个事情上的过错其实就在汉武帝性格上的自负，一点意见都听不进。
因此，齐厉王的事件最终的结果是：齐厉王死了，主父偃也死了，公孙弘保持了自己的地位。但是武帝朝像公孙弘这样的重臣是非常少见的。例如有一个文人，他的名气绝不比公孙弘小。
但是汉武帝没有把他当作一个重臣来看待。那么这个人是谁？请看下集。下集《琴挑文君》。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