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们讲到了《李广难封》。
公孙弘这个人早年家境不好，出身很微贱。他是菑川国人，早年不过是一个监狱里的小狱吏，也就是一个监狱中间的小办事员。后来因为犯罪，连这个职务也丢了。失去职务后的公孙弘就去放猪为生，因此那个时候的他官位被称为“猪倌”，即放猪的人。
然而，公孙弘并不甘心自己当个公务员被开除，又没有品位地做猪倌。因此，他最终决定读书走做官的路。此时，公孙弘已经40岁，开始读书，读的是《春秋》，而且他所读的正是公羊春秋，这也是西汉的显学，属于公羊派的春秋。从此，公孙弘开始了他的文学之路。
公孙弘同时还有一条非常重要的背景，那就是他在菑川国非常有名，是一个大孝子。他对他的后母特别孝敬，汉代讲究以孝治国，所有的皇帝最后的谥号都有一个“孝”，如孝文帝、孝景帝和孝武帝。公孙弘作为大孝子，也为他带来了名气和人气。
到了建元元年，这一年公孙弘已经走完了人生的第一个甲子，也就是满60岁。这个时候，命运之神眷顾了他。这一年，汉武帝刚刚继位，便向全国下诏书，要求各地向中央政府推荐人才。这项推荐有一个名目，叫“贤良文学”。贤良文学是一个称呼，简称为贤良，其全称为“贤良文学直言敢谏”。也就是说，要选拔一些敢于对时政提意见的人。
按照我们今天的说法，这就是在全国范围内采取推荐公选相结合的方式选拔人才。公孙弘作为当地的大孝子，便被推荐上来了，因为当时汉朝并没有60岁退休的制度，也不讲究学历。在经过公选后，公孙弘幸运地入围了，并且汉武帝一下子就任命他为博士。
这一年，60岁的公孙弘开始做官。凭借着自己远近闻名的大孝子身份和对西汉时期显学《公羊春秋》的精通，他终于有机会登上政治舞台。枯木逢春的公孙弘，能够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
他的为官之路会一帆风顺。公孙弘60岁，做了博士以后，汉武帝派他出使匈奴。结果他出使匈奴回来向汉武帝做了一个报告。这个报告的内容历史没有记载，我们不得而知。但是这个报告一上来，汉武帝是龙颜大怒，汉武帝非常不高兴。
汉武帝为什么不喜欢他？我想大概有那么一点原因。公孙弘这个时候是60岁，汉武帝这一年多大呢？17岁。是不是有代沟？我们不得而知。反正是这一次汇报工作，汉武帝非常不高兴。
公孙弘有一大特点，他看人看得非常准。他一看皇帝不高兴，等不到皇帝炒他的鱿鱼，他就炒皇帝的鱿鱼。他上了一道章表，辞官了。辞官的原因是年龄大、身体不好。这个理由当时很充分的，60岁的人你说身体不好，皇帝也相信他。所以他就回去了。
这是公孙弘第一次入仕，一做官就很不顺。到了元光五年，公孙弘的第二次机会又来了。看来这个人，该出头的时候，怎么拦都拦不住。公孙弘的第二次机会是汉武帝元光五年，在全国范围内公选人才，还是贤良文学。我们从这里看出来，汉武帝求贤若渴的心情。这是汉武帝刚刚继位第六年，他是想选拔人才。
当地的菑川国把公孙弘又推选上来了，理由还是一个样——大孝子。公孙弘这个人很精明，当第二次被当地政府推选以后，他是坚决推辞。他说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我开始做官做得不顺，皇帝都不欣赏我。实际上我揣测公孙弘的心理，他巴不得再去一次，只不过这个话碍口，说不出来。他其实很想去，推辞了一番，当地政府是极力保荐他，最后他也堂而皇之地第二次来了。
这一次来，他又写了篇文章递给主考官。主考官一看，就把公孙弘的文章放在最末，列为最后一名，真是很不顺。可是这些策文上报给汉武帝，汉武帝亲自看，看完以后，把最后一名的公孙弘提拔到第一名来。这个第一名当时有一个称呼，叫举首，是举手发言的“举”，手掌的“手”，叫举首。
然后汉武帝召见公孙弘。史书记载公孙弘四个字“壮貌甚丽”，就表示公孙弘长得很帅。而这个时候公孙弘多少岁呢？
因为公孙弘是建元元年，这一次的时候他被推举上了。那个时候因为他后来处理的不好，他又辞职回去了。而这一次第二次他来应举的时候，他已经是元光五年了。立建元元年过了十年，第一次来是六十岁，第二次来是七十岁。
当然公孙弘这个时候不能叫帅哥了，七十岁的人要叫也只能叫帅爷。但是汉武帝是一个非常喜欢美貌的人。我们刚刚讲过，无论是美貌的男子，无论是美貌的女子，甚至于七十岁美貌的公孙弘，他也非常喜欢。所以从古至今，美貌都是一种财富，只要你善于利用，都可以给你带来机遇。
这样一来，汉武帝就选中了公孙弘。年龄小有年龄小的优势，年龄大有年龄大的优势。中国历史上历来不缺少枯木逢春、老来发迹的例子。大器晚成的人，他没有年少轻狂，没有少不更事。年轮的重叠使他们更加珍视机遇，岁月的磨砺让他们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这反倒成了公孙弘的优势。
所以公孙弘入仕以后，走得非常顺。七十岁的公孙弘，他在为人处事上有自己的一套处事之道，概括起来有如下几条：
第一，公孙弘在和汉武帝交往和处理政事中间，第一个特点就是外儒内法。表面上是儒家一套，骨子里是法家一套。我们前面讲过董生献策，大家都知道汉武帝是尊儒的，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忘掉，汉武帝尊儒只是挂羊头，汉武帝的骨子里其实是法家，因为法家讲究独裁，讲究专制，这是最适合封建帝王的。
而公孙弘的经历有什么特点呢？公孙弘早年在监狱里做过事，是监狱里的小办事员。他深深懂得汉代的法律，又知道汉武帝要尊儒，所以公孙弘做事是按法家的那一套来办，但是他一定要引用儒家的那一套理论，给他披上一个儒家的外衣，以儒家的外衣包了一个法家的内涵。这样一来，史记记载公孙弘这样做，上大阅之，汉武帝非常欣赏。
这就是七十岁公孙弘第一个优势，就是他看穿了汉武帝既要儒家的面子，又要法家的礼子。面子和礼子汉武帝两方面都要，而公孙弘刚好是投其所好。
这是第一。
第二，公孙弘善于察言观色。公孙弘和皇帝打交道有三种方法，第一叫自择。
公孙弘给汉武帝打交道。他自己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他不会把自己的办法强加于汉武帝。他会列出来第一方案、第二方案、第三方案，然后供皇帝选择。这叫自择，这样就免得给皇帝冲突了。不是把自己强加于皇帝。
第二，叫察言，这是看皇帝的脸色。这个吃他亏最多的就是汲黯。汲黯是个很耿直的人，他经常跟公孙弘在一块商量事情。商量好了以后，他们两个达成共识，去见汉武帝。见了汉武帝，公孙弘不先发言，总让汲黯发言。汲黯是个直筒子，突突突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公孙弘就看汉武帝的脸，如果汉武帝欣赏了，他再来几句；如果汉武帝不欣赏了，他反过来再说几句。结果公孙弘的意见总是被汉武帝采纳，汲黯老是吃亏，所以汲黯心里特别不平衡。
第三，叫违约。公孙弘和大臣们有时候在一块商量好，达成共识，然后去见皇帝。大臣们稀里哗啦说了一番，公孙弘在旁边察言观测。完了以后，他就看汉武帝的眼色再发表意见，结果让大臣们也吃了亏。但是这吃亏一次可以两次、三次，大臣们就警觉了，特别是汲黯心里不平衡，因为汲黯老吃公孙弘的亏。汲黯后来就火了，有两次当着汉武帝的面子，揭露公孙弘。
第一次说齐地之人狡猾，他总是和我们商议好了以后，然后看见皇帝的意见以后，就违背了当初的誓言，这叫为臣不忠。这个说法是在当着皇帝和很多大臣的面说的，因为汲黯是个很敢说话的人。汲黯这一说，让所有的大臣的眼光都齐刷刷地盯住了公孙弘。汉武帝也很惊讶，听了汲黯的话，因为汲黯很耿直，就突然发现自己的身边怎么有这么一条老狐狸，所以汉武帝也盯着公孙弘。
这对公孙弘来说是个信任危机。如果解答不好，就会失去皇帝和大臣对公孙弘的信任。公孙弘的回答非常高明。他怎么说呢？他说了两句：“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什么意思呢？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忠臣，不了解我的人都不知道我忠臣，都认为我不忠臣。就这么两句话。这两句话巧妙的地方在于，第一，它不纠缠于具体的事；而汲黯是举了个具体的例子。
公孙弘不就这个具体的事，也不纠缠于具体的事。汲黯是举了个具体的例子，他不就这个具体的事给它争辩。这是第一个很巧妙的跳出具体，然后上升到了解和不了解的问题。
再一个，他的辩解是说汲黯不了解自己，所以他会对自己有误解。这个话一说，汉武帝反而觉得汲黯这个人有点太挑刺了，汲黯里挑骨头，反而觉得公孙弘这个人更可靠。因此，从此以后，谁再说公孙弘的坏话，汉武帝一概不信。这是公孙弘面临的第一次危机，按照现代术语，这叫危机公关。在危机关头，他的公关很成功。
但是紧接着出现第二次事，又是这个汲黯。公孙弘贵为丞相，俸禄极多，但是在家里的公孙弘盖的是个布被子，不用丝绸的。这个人那么多的俸禄，却装孙子，欺世盗名。这又是在汉武帝跟大臣的面前说的，当然这个话让汉武帝再次对公孙弘产生了疑惑：老狐狸为何作秀？为什么公孙弘那么多的俸禄，却要盖一个布被子，非要装穷呢？所以公孙弘再一次面临着信任危机。
不过，公孙弘又一次化解了问题。他听了汲黯的话，立即做了一番检讨。他的检讨包括这么几项内容：
第一，他的确是想博一个清廉的名声，首先承认自己的确是作秀，但是我这个作秀是想得一个清廉的名声。
然后他就说，从历史上看，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手下有一个重臣叫管仲。管仲这个人有三处豪宅，非常富有，他的生活超过了帝王。然而，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成功。
齐国还有一个齐景公，手下有一个名臣叫晏婴。晏婴这个人食不重肉，说他吃饭每一顿肉菜不超过两样。他的妾不穿丝的衣服，全部穿粗布衣服。晏婴的生活和普通百姓没有区别，但是他也辅佐齐景公成就了一番大业。
言外之意说，为臣者的生活，无论豪奢还是简朴，与他对王朝的贡献没有联系。
第三点他说，整个朝中最了解我的就是汲黯。汲黯是个大大的忠臣，如果不是汲黯，陛下不会听到这一句话。这就是公孙弘危机公关所说的话。
这个话一说出口，汉武帝就觉得公孙弘这个人非常厚道。
为什么厚道呢？汲黯揭露了他，而他反过来表扬汲黯。多厚道啊！而且呢，实话实说，承认自己沽名钓誉，反而更加信任公孙弘。
那么，公孙弘这番话到底妙在何处呢？我们下面做一点分析。公孙弘的这个高明之处，首先是不为自己辩解，承认自己是沽名钓誉的。用这个办法，他获得了一个什么样的效果呢？他让大臣和皇帝都相信公孙弘至少一开始没有说谎。如果得到汉武帝和大臣们的认可的话，那就大大减轻了人们对公孙弘的指责。
如果公孙弘这时候要做辩解的话，任何辩解都非常苍白。他首先承认自己是沽名钓誉的。再一点，他称赞汲黯，这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他称赞汲黯，给人们造成了一个什么感觉呢？大人大量，宰相肚里可以乘船，造成这么一个感觉。
这样一来，公孙弘的沽名钓誉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个人爱好，没有什么太了不起的事情。就这样一下子化解了这一场信任危机。
这个汉武帝扩张版土，给老百姓造成了沉重的负担。汉武帝一方面要对匈作战，另一方面要开辟西域，同时还要征服西南夷，搞了很多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公孙弘向皇帝建议不要修建朔方郡。公孙弘不赞成建朔方郡，当然这和汉武帝的意见不一致。
汉武帝就派他的一个手下的臣子写了一篇文章，提了十个问题，向公孙弘发难，就所谓的“十难”。依照着公孙弘的才华，十难书他总不至于一难也回答不出来。但是，公孙弘一条都不回答，反倒承认自己孤陋寡闻，向皇帝请罪。
那么，他为什么不和汉武帝手下这个写十难书的人做公开的辩论呢？因为汉武帝时期实行内外朝制，这是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的。我们前面讲过，汉武帝以前丞相的权力非常之大，汉武帝想削弱相权，就召集了一批人，让这些人在他身边与他议事，而把原来的丞相由决策人转变为执行人。也就是说，这个汉武帝不和丞相商量大事，而和他身边提拔的一些人商量国家大事。这就是所谓的内外朝制。
而写十难书的恰恰是内朝的重臣，公孙弘不愿意和内朝的重臣辩论。
直接冲突。
他知道这个内朝的重臣，是汉武帝最信任的人，所以公孙弘是一个非常善于妥协的人。妥协是一大本领，妥协往往是一个至胜的法宝，妥协往往是一个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不知道妥协，不知道必要的妥协，只追求完美，只追求最好，而放弃次好，其实是人生的一大失误。
公孙弘是一个知道妥协的人。当他知道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纳的时候，他退一步，海阔天空。他提了一个新的方案，就是我们不要同时在对匈作战和开发西南夷同时并举，集中力量办好一件事情。他提了一个妥协方案，得到了汉武帝的采纳。
所以这个人，他很懂得知难而退，这是很了不得的。再一点，他之所以不回答这个十难书，是不愿意和汉武帝发生正面冲突。公孙弘所有的做法都遵循了一个观点，就是不和汉武帝发生正面冲突。他是一直这样做的。
结果的话，天子以为谦让，愈益厚之，卒以弘为丞相，封平津侯。由于公孙弘的这一系列的做法，让汉武帝最终觉得公孙弘这个人为人谦让，反而更看重他，而且让他做了丞相，后封平津侯。
汉代一贯的做法是先封侯，再从侯爵之中选拔人做丞相。公孙弘开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先例，叫什么？先做丞相后封侯。可见公孙弘在为人上，却有他的独到之处。公孙弘最终凭借自己丰富的人生体验，巧舌如簧，一直得到汉武帝的宠幸。
通过王立群先生的分析，我们越发感觉江还是老的辣。不过公孙弘因为他的坚横，也得罪了不少人，树立了不少政敌。而且作为丞相以后，光靠耍嘴皮子，也不能换来一时的择物。毕竟人们还要看他有什么政绩。
那么公孙弘是不是一个没有人缘的丞相？他除了巧舌如簧，还做过什么实事吗？公孙弘还有一个很独特的地方，叫散财养士。公孙弘作为丞相那么多俸禄，盖一床布被子，他的钱花哪去了？留给子孙了吗？没有。
公孙弘的钱有两个用途：第一，周济故人，就是他旧日的老朋友，叫故人，所以导致家里面家无余财。公孙弘死后家无余财，这个人很精明。第二点供养宾客，公孙弘家里养了很多人，养了很多宾客。这也是公孙弘他的钱。
就是他自己的生活是非常简朴的。一方面是帮助老朋友，另一方面养了一大批门客。这些人都说公孙弘的好话，这样也造成了一个人气很旺的局面。
但是我们读《史记》，特别是读《平津侯列传》，可以明显看到司马迁对公孙弘是不满意的，对公孙弘这个人的狡猾很不满意。然而，我们很难评价公孙弘是好是坏，这是一个很难评价的人。
你比如说，他把钱用在周济故人和供养宾客。而且汉朝宫廷中那个险恶的政治环境，比如他和汲黯的交锋，那种政治上的风险，对他的性情到底有多少磨蚀，我们也很难推测和估计。
但是我们可以肯定一点，公孙弘既然两次被公选，被选上来，这个人绝不是一个无才的人，他肯定是个有才的人。他也不是一个不做事的人，而且公孙弘确确实实还做了几件值得肯定的事情。
第一，他阻止汉武帝同时在西南夷和匈奴两个方面同时大兴开边。他主张集中精力先办匈奴，这件事情应当说是一件善事。
另外一点，公孙弘尽管入学甚晚，四十岁开始入学，但他毕竟也是汉代的一代大儒。我们讲过董仲舒，董仲舒作为汉代的一代大儒，他率先提出来了“罢黜百家，表彰六经”。但是董仲舒很快被贬为胶西王的国相，不在中央政府任职了。
所以董仲舒只是提出来了一个尊儒的大方向，而这个尊儒的具体实施其实是公孙弘来做的。公孙弘提出了一个具体办法，在全国选一些人作为博士的弟子。当然，刚开始选了五十个。这个办法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到了东汉后期，博士的弟子增加得很快，这样就把儒学具体化的步伐大大向前推进了。因此公孙弘在历史上也不是一个不做事的人，他还是做了一些事情的人。
但是我们回顾公孙弘，从起家到丞相这个尊位，他经历过汲黯的两次打击。这两次打击他都巧妙地躲过去了，巩固了自己的地位。特别是公孙弘那种危机公关的手法，值得人们深思。同时，公孙弘还极力夸奖汲黯是个大大的忠臣。
如果照此来讲的话，公孙弘应当是一个非常宽宏大量的人。那么，历史上真实的公孙弘又是怎样的呢？
是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呢？请看下集《煽风点火》。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