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我们讲到，建元六年，汉武帝违心地同意了韩安国和大臣们与匈奴和亲的主张。那么作为汉武帝来说，他是一个一贯主张对匈奴用军事手段来解决问题的人。他之所以在建元六年同意匈奴和亲，我们上一次曾经提到过，他有一个难言之隐。
这个难言之隐是什么呢？有两个原因。第一，他刚刚继位。汉武帝十六岁继位当天子，到建元六年的时候，他刚刚继位六年，才二十二岁。要一个二十二岁的天子改变了一个实行了七十多年的和亲国策，对匈奴大规模作战，这是需要勇气的。第二个原因，韩安国提出来了对匈奴作战的风险，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是这件事情刚刚过了两年，汉武帝突然之间向朝臣们提出一个建议。他对朝臣们说：“我大汉对匈奴不薄啊！我们把我们的公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还带去了那么多礼物送给匈奴的单于。我们得到了是什么？得到的是抢劫傲慢。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决定和匈奴开战。”
他把这个决议一抛给大臣们以后，整个朝中啊，就像是开了锅一样炸了营。朝中两派再一次掀起了一个大规模的论战。论战两方的代表人物还是两年前的两个人：主战派的大行王恢和亲派的御史大夫韩安国。两派争论得非常激烈，可以说是唇枪舌剑，争论的焦点有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要不要打？王恢是主战派，他以史为鉴，举了一个例子。他说：“战国时期的那个代国，代国是一个很小的国家，就在这个山西北部。那个战国时期的代国，北面是强大的匈奴，南面又是中原的诸侯国。但是代国的国君，他竟然能够对抗匈奴，让匈奴不敢轻易南下，保护了代国的百姓安居乐业。”对比一下战国时期那个小小的代国，我们这个泱泱大国实在是太窝囊了。匈奴现在打我们，简直比当年打代国都频繁。这说明一个道理：他们对当年战国时期的代国有畏惧，而对我们今天的大汉，他们毫无顾忌之心。所以，这场仗一定要打，而且一定要打出国威，打得匈奴直到害怕。这是王恢的意见。
韩安国还是老主意，认为不能打。他的理由比上一次申述得更充分了，韩安国讲了三条，为什么不能打。第一，找不到茫茫草原……
那个大草原，大戈壁。匈奴民族又是个马背民族，没有一个固定的处所。你派了那么多军队到草原上去，你就能保证你能找到匈奴民族吗？你能找到他的军队吗？
第一个原因找不到啊；第二个原因，打不赢。你找到他的时候，你已经是精疲力竭了。你用精疲力竭的军队去对抗他的精锐之师，你能保证打赢吗？第三，划不来。你就是千辛万苦、万苦千辛打赢了，你占了那个大草原，你占了那个大戈壁，你干什么用？你是农耕民族啊！你在大草原上开荒种地，还是在戈壁滩上你想种粮食？没有用啊。
刘邦是汉代的开国皇帝，他在汉代历史上地位崇高，影响巨大。怎么样看待高祖的和亲，是个大问题。每当在和战问题发生争论的时候，主和派和亲派就把刘邦和亲当做一个万能的法宝，竖起这面旗子来。
你比如说吕后，我们知道吕后这个人，那是心高气傲，装横跋扈。但是他遇到这个冒顿单于的挑衅性的信件的时候，吕后是准备打的。当时他手下的一个大臣樊哙还说了一句很大的话：樊哙说只要给我十万军队，我可以横行匈奴。结果被栾布驳回去了，说樊哙应当杀，说当年汉高祖带领三十二万大军被困白登，被困了七天七夜，最后还是用了陈平之计，贿赂了冒顿单于的他的阏氏。然后靠着这个阏氏的一番话，这个阏氏就提出这么一句话：“说你打败了汉朝，你占了他的土地，你也没有用。你是游牧民族，你占了他农耕的田地有什么用？”
这样，刘邦才困了七天，最后才解困而出。所以刘邦和亲这件事情一提出来以后，吕后是啞口无言的。吕后最终是驳回樊哙的主张，听了栾布的意见，采纳了和亲的主张。你可见汉高祖刘邦的和亲对于吕后影响多大。
所以后来怎么样看待汉高祖刘邦的和亲，就成了主战和主和两派的一个争论的焦点。这是主和派的法宝，也是主战派的一个难以逾越的一个鸿沟。这个问题不解决，就没有办法在理论上说明为什么要和匈奴打。因此，对这个问题的两派，各有不同的解释。
韩安国是怎么解释的呢？韩安国说，他说高皇帝之所以当年不和匈奴打，是因为他不会因为个人的私怨。
而让天下的百姓受苦，他不计个人的恩怨。他避开了一个打不过的问题，实际上他的潜台词是说打不过。但是这个打不过是很难说出口的。你要说开国皇帝无能打不过匈奴，这是个很犯忌讳的事。
这是韩安国的解释。主战派的王恢做了一个另类的阐释。王恢说，高皇帝当年不是打不过，而是他不想在七年的战争之后重新让汉朝的老百姓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他是为天下苍生考虑。这个话说出来，王恢这个解释很巧妙。他首先也像韩安国一样回避了一个问题，回避了打不过的问题。他是说不是打不过，而是不想让连年战争的百姓再一次陷入和匈奴无休无止的战斗，所以高皇帝当年这样不打。
所以王恢这个解释很巧妙。他提出来的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同时又带出来了另一个问题，说高皇帝当年不打是不想让老百姓受苦，而现在的和亲却带来了匈奴是连年的入边骚扰抢劫，让汉朝的百姓是连年受苦。那言外之意，如果高皇帝活到今天，为了不让汉朝的百姓受苦，他也一定会打。这是王恢的主张。
双方争论的第三个问题是怎么打。因为韩安国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你要跟匈奴打，因为汉朝对匈奴一直采取的是消极防御。我就派兵守着我的边防，你来我就给你打，你走了我就守边，一直是消极防御几十年。现在要打，按韩安国的说法，你要派重兵深入匈奴的腹地，到草原上到戈壁上去找他们，这个仗风险很大。
这一次汉武帝之所以提出来要和匈奴打，实际上是汉武帝已经得到了一个零风险的作战方案。这个零风险的作战方案是避开了韩安国所谈的深入匈奴腹地寻找匈奴主力来作战。那么怎么个打法呢？是诱敌入边，聚而歼之，把匈奴的军队引诱到汉朝的边界上来，然后加以围歼。这样既消灭了匈奴的主力，又规避了韩安国所说的种种风险。这就是汉武帝苦苦等待的那个零风险的作战方案。
那么这么一个作战方案是怎么样被提出来的呢？这涉及到两个人，一个是大行王恢，就是主战派的代表，另一个是马邑。马邑是汉代的一个边郡的县，雁门郡的一个县，马邑就是今天山西的朔县。马邑有一个富商。
这个人姓聂，聂耳的聂，叫聂壹。这个聂壹是个富商。他是怎么富起来的呢？他是商人，靠贸易，特别是靠边贸。
他和谁做生意呢？和匈奴人做生意。他因此发了财。由于他长期给匈奴做生意，他跟匈奴的关系非常亲密。这个商人做大了，他必然要和官有联系。像聂壹这样的边境地区的富商，他和匈奴的高层有联系。
他给王恢提了个建议。他说：“从建元六年，这个和亲以来，匈奴大单于对汉朝的边境还是比较放心的。假如我们利用这个机会给单于一个说法，就说我可以把马邑县的县官县令给他杀了。杀了以后，我把他的人头挂出来，你看见我挂了人头以后，你就带领军队来把这个县城的人口财产全都抢走。你可以不用做任何损失，因为没有抵抗了。”
这就是马邑之谋。聂壹就把这个计谋告诉了王恢，王恢就报告了汉武帝。汉武帝这才下令让朝臣们讨论要打仗。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计划。
这个计划的大概就是：聂壹诱骗单于，单于领兵前来，汉军埋伏在周围。单于进了马邑城，汉军把马邑城围起来，聚而歼之。这就是一个完整的作战方案。这个方案的两个目的都达到了：一消灭了以匈奴大单于为首的匈奴主力，第二没有风险，你不用深入匈奴的腹地，也不用担心找不到。
十万人进入一个城中，那你岂不是瓮中捉鳖吗？所以汉武帝就很欣赏这个方案。这就是汉武帝从建元六年同意和亲以来，一直在苦苦等待的一个零风险的作战方案。结果汉武帝把这个意见说出来以后，大臣们一致同意，这就是马邑之谋。
这一仗汉武帝派韩安国作为主帅，领了四员大将，其中有历史上非常有名的李广，也有王恢、公孙贺、李息，领着这四员大将埋伏在马邑城的周围。汉武帝动用了多少军队？三十万，动用了三十万军队，等着匈奴单于的十万军队。
这个计划批准以后，王恢是个具体的执行者。他就派聂壹以边贸的名义深入匈奴，找到通过他的老关系，找到了匈奴的单于，给匈奴的单于讲：“我可以把马邑城的县令县城全部杀死。然后你得到我的信号以后，你带领军队过来。这样马邑城已经是群龙无首。”
没有人防御了。你可以没有任何阻挡地进入马邑县城。然后这个城里的人口你可以抓走，这个城里的财物你可以整个地搬走。而且，对匈奴来说，最大的诱惑是没有战争。它是一次没有抵抗的抢劫。所以对匈奴来说，这个诱惑非常大。因为匈奴民族是一个不讲仁义的民族。
司马迁对匈奴这个民族有两句评价，叫“苟利所在，不知礼仪”。就是说假如利存在的话，这个民族是不考虑这个礼的，不讲仁义的。他考虑所有问题的出发点只有一个，那就是利。这个利有多大？而这一次马邑之谋，利又大，同时又没有风险。
对于匈奴的单于来说，他也觉得没有风险。所以单于就带领他的十万大军，悄悄地向马邑进发。然后，聂壹回到马邑城以后，就从死囚牢里面提了一个犯人，把这个判处死刑的犯人提前处决了，然后把这个犯人的人头挂在这个城楼之上。这就是一个信号。
匈奴的单于得到这个情报以后，就知道马邑得手了。所以他很放心大胆地带领他的部队，一直向马邑进发。但是走到离马邑百十里地的地方的时候，单于发现了一件怪事。这个怪事就是马邑城周围的牲畜非常多，但是牲畜的周围看不到放牧的人。因此，单于就觉得很奇怪。史书的记载是两个字：怪之。
他就派人去抓俘虏，抓个舌头来了解一下情况。然后，他选择了一个边塞，攻击这个边塞。站了这个边塞以后，结果这个边塞中间非常不凑巧，有一个武州尉史。这个武州尉史是雁门郡郡尉手下的一个下级官吏。他本来是到马邑来视察工作的，结果遇到马邑之战，他原来不知道。来到以后知道马邑之战，结果他没有地方可去，就临时躲在这个要塞里边。而他躲在这个要塞，刚好是被匈奴人攻击的要塞，所以他就成了俘虏。
抓到这个俘虏以后，其他的下级士兵并不了解具体情况，而这个尉史他知道情况。抓到以后，他就被迫招供。一招供，等于把这个重大的军事机密告诉了大单于。大单于知道以后大惊失色，立即退兵。退兵以后，他还非常感谢这个尉史。他并没有杀这个俘虏，觉得这个尉史是上天给他派来的天使，是救他命的人。
他还封了这个尉史。这样，单于就带领他的军队退回去了，马邑之谋就落空了。可是汉朝的军队并不知道这个情况，因为这个大单于的部队离马邑城一百多里地，等到单于的军队撤退以后，才知道再追，来不及了。
但是有一个人知道得比较早，这就是主战派的王恢。而且给他事先的任务是攻击匈奴的后勤部队，就是辎重、粮草。但是王恢知道以后，不敢打。王恢只有三万军队，而匈奴单于的部队是十万军队，有计划的撤退。如果以三万军队攻击对方的十万军队的话，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所以，王恢权衡利弊以后，觉得冒一点风险，保存这三万主力是第一位的，是重要的。他就没有攻击，就放单于的辎重部队也过去了。这样，马邑之战就结束了。马邑之谋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完美的泡泡糖，但这个泡泡糖没有吹起来，就破灭了。
回来以后，汉武帝是万分震怒，非常扫兴。一怒之下，首先把主战的王恢下了监狱，要处罚王恢。王恢一看自己入了狱，觉得冤屈，也不想被枉杀。他就送了千金给丞相田蚡，想让田蚡为他说情，把这个关节疏通。
但田蚡觉得这个事情很大，汉武帝如此发怒，自己恐怕无法完成任务。所以田蚡把自己的意见告诉了他的姐姐——王太后。王太后就对汉武帝说：“马邑之战的首谋，就是负责打马邑之战的王恢。你现在杀了王恢，等于是替匈奴人出了一口气，王恢是杀不得的。”
然而，王太后的干预，她是不说还好，一说更糟。因为汉武帝即位以后，特别是在窦太后去世后，汉武帝感到最牵制的就是他母亲王太后和丞相田蚡，就是他的舅舅。他对这两个人是很有看法的。现在，竟然是太后出来替王恢求情，他已经猜到这里面有猫腻，有名堂。
于是，汉武帝说：“首先提出来打的是王恢，王恢是完全可以攻击单于的后勤部队的，这至少可以给我们挽回点面子。但是王恢没有这样做，所以王恢不能赦免，夺回了王太后的求情。”王恢一听，在狱中自杀了。其实，王恢提出来了一个非常好的方案，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这个仗没有打成。没有打成，其实责任不在王恢。王恢之死他固然有过，他不攻击匈奴的后勤部队；他还替汉武帝保存了三万主力部队，应当说他是功过相当的一个人。
这一仗虽然没有打成，马邑之战可就成了汉匈关系的一个转折点，一个分水岭。因为在这之前，汉匈之间虽然有匈奴大规模的入侵，但汉匈之间的最主要的办法是汉朝采取和亲的办法。马邑之战以后，和亲就不要再谈了，甭提了，因为汉朝也不会和亲，匈奴也不可能相信。你建元六年和亲，过了两年，你就准备了这么个陷阱，准备了个圈，挖了个坑，要他往里跳。所以对匈奴这一方来说，他是脑抽了；他不可能再相信汉朝的和亲了。
那么对于汉朝来说，汉朝也没有办法和亲。你再和亲，别人不相信，一厢情愿，你是白送白给。汉朝也不愿意和亲。
第二，元光二年的马邑之战，不但是两个民族关系的转折点，而且也是汉朝作战方针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过去的对匈奴的作战，他采取的是消极防御，被动的防守。你不来打我，我不来打你；你来打我，我就防守。可是元光二年马邑之战以后，那不存在防守的问题了。就是你不打我，我要打你；你来打我，我来打你，双方相互进攻的这一点。
第三，靠一个马邑之谋想从根本上解决汉匈矛盾，是不可能的一件事。你想想汉匈之间的矛盾存在了几百年，战国时代的代国、秦始皇修长城、汉初汉高祖刘邦的和亲、吕后的和亲、文帝时代、景帝时代，这个汉匈矛盾存在了几百年。几百年的矛盾，几百年两个民族的夙愿，你想靠什么？靠一次骗局，靠一次充满变数的这一场伏击战，就想一次性的根本解决两个民族之间的问题，这可能吗？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马邑之战如果胜利了，两个结果：第一，杀死匈奴的单于；第二，消灭单于的主力。胜利了无非是这两个结果。但是作为一个民族来说，死了一个单于，人家会再立一个单于。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损失了十万主力，固然是遭到一次重大的损失，但是损失十万主力，他就不打了吗？就能够解决问题了吗？
所以马邑之战宣告了汉朝抛弃了和亲的政策。
选择了战争。
马邑之战也宣告了另一个事实，就是汉武帝的对匈作战。要再想依靠像韩安国这样主和派的老将去对匈作战，已经是不可能了。
我们知道，韩安国是汉代的名将、宿将、老将，也是主和派的首领，是这次马邑之战的总指挥。想依靠这样的老将深入匈奴伏地去作战，已经不可能了。
汉武帝在选择对匈作战的同时，他还面临一个难题。他需要选择一批新的将领，一批年轻的将领，一批有朝气的将领，敢于深入匈奴的伏地，去和匈奴的主力进行决战。这样一个难题，汉武帝怎么样去解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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